Saturday, December 14, 2013

往大理,高速路入口崗哨,大巴停下,司機下車簽字兒,制服警察無動於衷地喝著茶,或東摸西摸發呆。屋內窄桌旁坐一便衣,黑色西裝,正對著簽字本,方臉粗眉,瞇著眼,似乎透露著收不住笑的嘴,表情始終沒變,兩秒,五秒,十秒,抹抹眼,已經不見。

街頭三兩姑娘,或情侶、同學、老伴群夥,好奇、煩惱或帶一絲困惑,踩踏著古石便道穿梭路過。面對一似麥克阿瑟將軍的西方老者,斜搭著長腿,米色長褲,喜沐沐天真地望著往來人群,投注異樣好奇的眼光。他或許正在琢磨,這些在他過去生命三分之二以上的過程中,從未想像過的人種形象。他或許以為,白人之外的人類眼神,永遠也不可能散發出專注勤勉之色。又或著,他以高過一切的意念去察覺,原來這個地球上的人類社群,還多少保有一點純真與希望,不僅是村落裡的罕見遺存。
「雲好,」他振筆疾書:「水氣漫天漸層蘊染,一望見其幅員廣大,恩澤蓋地厚如華毯,草木族類我輩堪能取之,如此地被堪能人造,山川綠水,老屋炊烟。」
「可」。這人最後寫下批註,合起本子,重望街上人行,重現那收不住的笑嘴,撇開一字,眼神現露少許滿足,望向那去了又回的黑衣短裙,若無其事卻透著好奇的大理姑娘,不經意地搜索眼前的手工飾品小攤。
二十多年來經歷多國的奇麗豔遇,K早已收斂自己,知道低調再低調,是對工作絕佳的輔助。隨時被派往任何陌生的地方,是這份工作的本質之一,他樂此不疲,直到那年坦克壓過學生之後,他改變了。國內需要他,需要他去面對更強大的突發危機,這點是毋庸置疑的。看著所有可以取得的資料,不論文字、相片或影片,這些事實的發生,多少因為他的缺席而所以能夠成立。
如果可以控制群眾人心,就能控制事件發展的趨勢,整體來說,或高或低一些,至少不至於釀成太大災禍。而那時的他,正在阿富汗荒漠的高原部落受盡缺水之苦,口乾舌燥地爭取最近一班航向中國的飛機。海裡這時並不需要他,危機已經擺在眼前,事情總得有人決心去解決,於是悲劇發生了,全球引頸而望,眾人故自傷悲。
他的愛人當時給抓了,給他一張紙條最終傳到手裡,寫道:「我不在乎死,我只在乎我們的話是否黨能聽見。」如此純真,而今日回想起來,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是否值得。多少人逃過了,不論文革或之後的思想箝制,可知只需要放下對黨的莫名不快,一切就都如煙消雲散,不堪深入思想。

四到五個小時大巴車程,途經山谷梯田,睡眼惺忪看過了又閉起了眼。滄茫雲海,水氣匯聚,村落伴水草而居,豈不是神的國度。連綿無盡的綠色峽谷,三兩農舍,村民稻作未歇。雲海無盡,只此稍落了腳步,環蓋雲歇,始終變幻萬千,給有緣人,駐足感歎,破雲千脈。

不覺已經到了大理,往古城的出租車上通常與司機會有番簡單的談話,洱海的污染,地產商圈地,房價高漲,周邊的景點,州長市長如何,觀世音菩薩。這自古的妙香佛國,中間是否有過信仰的斷裂,已未可知。只見所有的汽車上都飾有佛珠,如意,觀音像,問起,確實都信觀音。傳統令人訝異,尤其在這番折騰之後,還能發現世俗生活中正處處可見,蒼洱之地確實無愧當今中國寶地,乃至世界各地的嬉皮手握的旅行地圖上也少不了這裡。
瓊正等著,在人民路和博愛路口,十數青年男女席地而坐,老外嬉皮,中國學生樣貌的歌手與遊客圍聚,或端著吉他,或唱和著。背對這落人群,瓊顯得獨特,一手叉兜裡挺立著,另手捧一本厚書,藏藍色布面,身穿白T,墨綠淡染長裙掛在腰間,一雙白鞋交疊。
G笑著下車,趨近,瓊察覺了,抬頭微笑,他們已經幾個月沒見。瓊的笑容裡總有一絲牽掛,這是G不解卻沒想開口討論的。兩人並肩快步走著,臂膀挨著很近,卻抑制住衝動沒去握對方的手。G不是不想,經常在剛睡醒或滄茫無盡的夜裡,會一筆一畫在心中重覆勾勒她臉龐的膚色和線條,如同嚴峻山脈間的一小塊採樣,可以遠望卻難以窺知全貌。

酒吧街永遠嬉鬧,歡愉的人們近乎癡呆,有些甚至死盯著眼前的酒瓶。穿越這一切讓人感到輕鬆,途經這些無名居所,直到映入K的眼簾,K滿足地笑了起來。他確知他臉上的只是一般觀光客的微笑,但卻無法掩飾那一身清朗的舒坦,這不是大理夜晚單身中國樣貌男子所能具備的氣質。

B

如果要藉由一個城市的人來認識那個城市的話,那麼透過B所認識的北京,同樣有著喜怒哀樂,卻無關乎政治歷史文化。一個大院裡長大的北京人不可能全然不知道這些,但是他從不主動談論。可若一但認真說出意見,就往往非常可信。
談論到黨的時候,他會說:「你們以為他們收錢貪污就啥都不懂?很傻嗎?可你們不知道,這幫人都很厲害,他們非常懂,也非常專業!」通常到這個時候,喝的也不少了。
「是,他們很懂,很專業,那很好,我們就是要和這些的人合作啊!」
B皺著眉頭:「關鍵是,這幫人很壞,尤其文化部的人更壞,我的公司以前和他們打過交道,我知道。」他就算沒直說,這其實是道德問題。
「但若是合作,我們可以在過程中做些我們想做,並且是好的事情嘛,不是嗎?」
「不,你還不明白,你玩不過他們的,他們實在太陰狠。」然後大家就都閉嘴了,沒人接茬,各自想像他們如何陰狠的種種模樣。
B的反應強烈,超出這城市一般的同年齡人。家族長輩過往的歷史遭遇,加深他對官僚的反感,然而大多數人面對過往的不堪,不論選擇無視或遺忘,都少有人像他一般毫不考慮以人脈關係爭取利益。回國十多年來,他既虛無又享樂,工作以外只有酒精,對於車子、房子這類的尋常追求並無興趣。喝酒的習慣也在相似的家庭背景之外,撮合了他與S間持續不算短的感情。他們因為在酒吧雙雙喝醉而相遇,也在對方身上發現自己的一部分影子。他們於是在朋友眼中,成為海歸白領、純然追求物質享樂的官富二代、標新立異的文藝范兒之外,一種不常見的典型:不重視時尚,不看國內的電影和電視,性格純真,愛說也愛聽無厘頭笑話,有點鬼靈精怪的七零後男女。
和B一樣,但因為是女孩,消瘦的身軀連接上修長的四肢,穿著緊身牛仔褲的臀部線條雖不明顯,走起路來卻有著難得的輕盈靈動,像貓。S愛貓,家裡三隻都是路上收養的,共同生活在六十平米的單位公寓裡。B說,S有時會吃貓餅乾,當做零食,也是試吃,為了確認品質。
「我們家從來不吃B牌的,有時也吃F牌的,但大多都吃M牌的。」
「M牌的?沒聽說過。」
「要不你試試?」S一本正經。
貓之外就是美劇,從不討論音樂,卻經常出現在搖滾樂隊的演出現場。寂寞夏日復出那會兒,B老遠跑到海淀去看,S剛巧那晚跟去,居然發現自己認識台上的主唱鄧斐。
「啊,老鄧,老鄧,快十年沒見了都。」手指舞台興奮地跳著。
B無語,表情似在思索或許這個鄧斐正是S的前任。但三個人的樂隊,卻非龐克般的簡單鬧騰。鄧斐身兼合成器和鼓機,與吉他手分立舞台兩側,鼓手正中,奮力擊打少見的反拍切分節奏。而鄧斐顯然是一團領導,沈穩地操控各種器材之餘,平靜地訴說北漂樂人特有的自省。或是正因為氣氛太過靜謐,唱的又是中文,後面幾個老外的表情茫然,和舞台前搖頭晃腦的十數個黑影形成對比。兩人灌下了幾瓶啤酒,沒有交談,藍綠紅色的燈光照亮他們木然的神情,睜眼望向舞台,似陶醉似思索。十年過去了,從混亂的世紀之交走入冷眼旁觀的鬧騰,至少還有彼此的存在多少能有些許寬慰。
離散場,B在門前小攤買走全部的樂隊新發行專輯CD,說是要送給公司同事朋友。